第八章 宁陵风波
短暂的安静。
朱明月有些讶然地回头,却见对方已经动作利落地把碗筷摆开,两小碗香米,三道简单的菜肴。都不是热菜,但聊以填腹。
来人说罢,又无甚兴味地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快些洗,洗完下楼。”
朱明月撩水的手僵在半空,就见那人进来以后将一摞缎料似的东西扔在桌案上,然后又拿起桌上的包袱,隔着屏风,避也不避地说道:
离开应天府以来,多数都在赶路很少停留,吃住几乎都在车上。而她走得仓促,没有带任何随身之物,草草地在半路上置办了一些,也是那五大三粗的随从替她买的,堪堪能穿,与得体相差甚远。此刻朱明月扶着浴桶,第一次因为穿戴而发愁。正在这时,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人往高处走,能当官谁也不会去做平民。
“亏得小女为王爷担惊受怕,王爷却向客栈掌柜的打听小女退房的时间。”朱明月去铜盆里浸了一块巾绢,正在叠成小块,闻言,没好气地递给他。
朱明月听到此,知道不用再听下去了。
朱明月闻言气得顿住脚步,要转过身来,同一时刻,余光中什么一掠过,后脖颈便是一疼。
朱明月望见男子轻嘲而自负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很想问他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因何这么笃定,非认准了她是沈家明珠不可。
茶客们的说法,让少女迷惑不解,“朝廷规定火耗不得超过八厘,知县知法犯法,为何不上告知府?”
“可到时候就怕不能把人家怎么样,我们一行四人还会落得跟江阴侯一样的下场。”朱明月拿出巾绢给他擦拭伤口,沐晟不喜人触碰,不耐烦地抗拒了一下,朱明月硬是攥着没松开。
等到再次启程,是从德安府出发,过荆州,再从水路走到贵州司,最后到曲靖。这回光是采办就买了很多东西,马车也换了,堂皇宽敞的四马车辇,里面用软缎包裹得精致,内置茶案香几,两侧还铺着舒适的凉席。
知县气得直哆嗦,抬着手骂不出声来。然后意料之中的,沐晟被抓进了大牢。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要启程了?”
她的话说得极不客气,见沐晟投来不善的目光,接着说道:“王爷难道不想听听小女的想法?”
江南之地正是最炎热躁闷的时候,太阳热辣辣地晒下来,能将地面烤成个大火炉。应天府中的高门富户总有些驱热的法子,在地窖里储备着冰,凿地成池,引活水进自家府宅;皇室的显赫贵戚则早早避暑别庄,在凉爽之地度过漫长的暑热。
“小女不姓沈!”
客栈内伙计殷勤地出来打招呼。朱明月特别打量了一下眼前并不算上乘的客栈,眼底隐约期盼,这时沐晟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朝那伙计道:“三间上房。”
朱明月抱着双膝,没动地方。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可以想象沐晟能平静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是因为张麟已经被逼着不得已处理了上下相当多的官吏,并且将整件事情写成了奏折,快马送去了京城。但想要同时处置布政使和按察使两大要员,谈何容易?而河南的布政使是胡次道,内阁宰辅胡俨的胞弟;那胡俨,则是二皇子朱高煦的侧妃、胡釉棠的父亲。
在第九日的晨曦,天色刚刚大亮的时候,房间的门扉被陡然推开。和衣而睡的少女整个人一惊,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沐晟面色淡然,“也查清楚了。”
“第一任沐家藩主答应了沈家祖上,将沈家后人一个不差地带到云南府的锦绣山庄。沈明琪作为沈家的继承人,也一直在找你。长兄为父,你应该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听本王的话,千万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怎的就黔宁王一个。他呢?”
朱明月叹了口气,“带我去见他吧。”
年年都说爱民恤困,年年却发生灾荒疫病,其中多数天灾被朝廷了解,给予赈济或减免赋税,有些灾情却被地方官员刻意隐瞒了下来。就如这河南疫情,皇上曾下令在外有司官员赴京朝觐时报告民间疫病,但连同布政使和按察使在内的两位河南要员,对这次暴发的蝗灾横加隐瞒,来朝后谎报功绩,声称田谷丰稔,闾阎乐业,并山呼万岁赞誉圣主明君,千秋万代,取悦朝廷。
沐晟掀起后摆坐在酸枝红凳上,摆开碗碟:“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必定有去无回?”
温暖的水漫过膝盖,漫过纤细的腰肢、单薄的肩膀……少女伸手将发间绸带解开,一头黑瀑似的青丝披在光裸的后背上。她扶着浴桶整个坐在水里,不禁发出舒适的叹慰。
回云南的路上。
“如是有人问起呢?”
车辕滚滚向前,车帘随着一掀一掀,视线中飞快倒退着的是陌生的景致。
不知过了多久。风里带着暑热的气息,等朱明月睁开眼睛,秦淮画舫的旖旎风致早已不在,变成了狭窄闷热的低矮屋梁,还有垂着的粗纱帘幔,最里层是灰色的箩帐。
“既然这样,送小女回京城。”
“怎会呢?王爷是封疆大吏没人敢拿你怎么样,但是原本从京城离开应该直奔云南藩邸的人,不该忽然转道来了河南。”朱明月从软榻上起身,坐到他的对面。
每条街巷都走一遍、挨家挨户去询问这样的行为,不是闲得慌,就是在查什么。朱明月却不关心。
不算气派的车里很安静,只有沐晟和朱明月两个人。宽敞得很,却于理不合。朱明月不觉得沐晟会为了考虑她的名声,改去外面的车舆上坐。因此也不打算自讨没趣。而在外面驾车的两个车夫,一路上除了进城出城的禀报,几乎没有说过话,听声音,都不像是那沈姓男子。
“惩奸除恶,以命抵命,王爷总算是给江阴侯一个交代了。”
“吴侯是朝廷钦差,但这里是宁陵县,只有衙牢,而不存在什么锦衣卫诏狱,不会分三六九等。但凡是个犯人,就一定会被关在里面。”
这姓沐的也能够就此确认,自己抓对了人,能够放心随意地将她带回去。
等沐晟摇摇晃晃地推开屋门,朱明月特地让客栈伙计再给他送去两坛酒。酒里面加了两味药材,生草乌和曼陀罗花。
对面用膳的男子,起筷、落筷,动作优雅且利落,对她的话完全充耳不闻。好半晌,似是吃完了,才倨傲地淡淡接茬道:“所以呢?”
七年前,那执拗温柔的小小少年,还有身量未成、却心智早熟的小女孩儿。当他捧着亲手编织的花环,戴在她额头上的那一刻,柔肠百结。小小少女捂着唇,取笑他这种小玩意儿只有姑娘家才会去做,那少年总是腼腆地微笑不语。
如果事态顺利,沐晟会在第六日回到宁陵县的客栈,然后看到她留下的信息直奔德安府。但是直到第八日的傍晚,一点消息都没有。
朱明月道:“或者是王爷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冒着被朝廷追究的风险,也要来河南府做些枉法之事。”
将士没有战死沙场,却在一场天灾中屈辱地死去,死得不明不白。朱明月无法感同身受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遗憾,但她知道此事一日没有个说法,沐晟便一日不会死心离开。
沐家世守云南不假,没人知晓在黔宁王府的庇护下还有一个沈家,除却姚广孝,沈万三后人的下落至今是谜。沈明珠是在幼年走失的,那时沈家的嫡长一脉仍羁留江南,在“她”而言,不会清楚那些亲族旁宗都流落到了何处。
当头的太阳很烈,朱明月抬手挡了一下,只觉被晃得有些晕眩。
“无路可退,就恼羞成怒?”沐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敢下这么狠的手,也没料到这么准,他迈开长腿走过来,按住她刚打开的门扉,抓起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拖了回来。
“王爷干什么去了?”
没命似的赶路,并不是因为归心似箭,目的地与她所想的也相差甚远。可她不敢问为什么不回云南,只是想起这一路窝在狭小车内的闷热和遭罪,不由得满腔失望。
红豆咬了咬牙,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那小厮说,小姐因病去苏州府,一走就是五年,公子爷在京城里面,就这么等了五年。现在小姐却又要进宫了,也许这辈子再也不能出来,就请小姐行行好,去见公子爷一面,与他说清楚,也好让他断了念想。”
茶寮的旁边还有两根木桩子,桩子上拴着几匹骏马,膘肥体健,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漂亮,引得那少女赞叹一声。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沐晟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当啷”一声,飞刀在他身后落地。
朱明月拄着桌案,看他。
“所以就算本王在河南府出了什么事,并非地方官员的差错,而是本王咎由自取?”
耽搁了两日,是因为张麟一直没有提弹劾河南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事。
朱明月松开了按压在他虎口上的手,那里还未愈合的伤口又冒了血,顿时将雪白的巾绢泅湿了一大片。
直到隔日的清晨,床榻上的少女在黄鹂轻灵的叫声中醒来。等她穿戴整齐,才想起隔壁那姓沐的莽夫昨夜喝了被她添了蒙汗药的烈酒,想必睡到晌午也不会醒来。
“那还得多久?”
但她从未开口问过一句。
想她真是作茧自缚。之前费尽心思要向他证明自己不是沈家人,而今反过来要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
沐晟睁开眼,对面的少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黑梦,闷热。
她自然不能说怕他招来当地衙差,祸及自身;转身把包袱放在一侧的软榻上,从容地说道:“去衙署找王爷啊。”
朱明月抬手抚了抚额上的薄汗,“小女自然着急。同时,王爷若能放小女离开,小女也会毫不犹豫回都城,而不是千里奔赴云南,去那个什么沈家。”
也不知道走出多远的路。
“王爷这是打算用完膳就去拼命?”
“同袍?”
“怎么又是你?”
沐晟看也没看她,走到格子柜旁边抽了一把茶白色的桐油纸伞,搁在桌子上,“换身衣裳,跟本王一起出门。”
就这样走了,连回望都城的机会都没有。
一双很明亮的大眼睛,里面是黑白分明的瞳仁,仿佛是初春的冰雪。他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一阵,然后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阖上眼皮。
“怎么,终于承认自己是沈明珠了?”
往云南府的路,还长着呢。
沐晟没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顺势也将筷子放下。
沐晟闻言,却止步,回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知道沈家在云南?”
朱明月看着他紧绷的脸色,想起在爹爹案前看过的那封奏报,上面对吴高之死的阐述确实很是蹊跷。
朱明月恹恹地窝在车里,衣襟汗水粘腻,正热得生烦。这时候,车帘从外面掀开,然后就是一句毫不客气的话:“下车!”。
朱明月瞪起美眸,下一刻,就见沐晟摆手道:“来,请小姐上楼。”
“砸!”
下一刻,她拔出钉在门上的刀就朝着沐晟掷过去。
“查清楚了?”
“所以与其耽误工夫,不如好聚好散。”
那人依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连头都没回。
男子容色傲慢,声线淡淡地道。
男子的眼角微翘,丝丝缕缕的轻蔑,倨傲如斯,“这些年你在外面都学会了什么?伶牙俐齿,颠倒黑白?还是唯利是图,认贼作父?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直到寝房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
她敛着视线,一眼也不看他,给他包扎伤口的手却不停,“这里是河南府,是人家的地方,当地官员的权力已经远远超过任何一个既任京官。王爷你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无法一人当百人用。”
原来不只是旧识,更是同袍。
朱明月怔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又没好气地说道:“小女还以为王爷拼命去了。”
秦淮河边的夫子庙矗立在阵阵香风中,两岸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都影影绰绰地投映在一汪柔情的河水里。隔着灰瓦白墙的屋檐,往北就是瞻园、白鹭洲,以及从桃叶渡至镇淮桥、河面摇船和沿河林立的酒家,入夜后浓酒笙歌,轻音曼舞,丝竹飘渺。
朱明月心里微喜,正要往里面走,一个包袱就跟着扔了过来。
“散?”
沐晟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她。
“你敢踏出门槛半步,本王就把你钉在门上。”
沐晟双眸敛起,从桌案前站起来,高大颀长的身躯逼近她,“沈明珠,你是失忆了、还是装疯卖傻?忘了沈家跟沐家是世交,而本王是专程带你回去认祖归宗的。”
梦中每到月上梢头,就会有个小少年站在柳树影儿里痴痴地等。
红豆连忙跨出门槛往那边跑,跑过天井,正巧与从里面出来的朱明月迎面撞到了一起。
“旧识?”
“吴侯以前是沐老将军的参将,后来又被提拔为燕军护卫中郎将。靖难那场仗后,因功分封为江阴侯,其人颇为耿直忠厚,秉性刚正。”
同时她又想起年节前在刑部衙门里,看到过的一份奏报:
是否是他们这些人的亲缘太浅,不是死别,就是生离,总是要辗转挣扎在那未知凶险的命运里……朱明月闭上眼,纤长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扫下一片阴翳,同时也挡住了眼底氤氲欲坠的湿意。只剩眼角一颗浅褐色的泪痣,盈盈欲坠,宛若颤巍巍的泪滴。
话音落,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就站到面前,一堵墙似的。朱明月看着沐晟用巾绢净了净手,然后从店小二的手上取了披风,转身就离开了客栈。她也扭头愤愤地往楼上走。
同时,那里也关着宁陵县所有的秘密。
朱明月悻悻地抿了抿唇,抱着分量不轻的包袱,跟了上去。
朱明月也搁下碗筷,“王爷是云南藩王,不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逞一时威风然后逃之夭夭。而今也不是割据混战的时候,随便哪个列土封疆的诸侯王,都能去跨省干涉别人的政务。”
“想不到堂堂的黔宁王居然这么卑鄙无耻。”
“好歹也是同行,要去何处总该说清楚吧。”
自然是不可能,否则何必将她带来。
如果不想错过进宫的机会,必须在夜幕来临之前回到成国公府,这样还可以自圆其说。
——擢命都指挥使何清往浙江都司苏州卫,都督佥事赵清往凤阳中都留守司,前军左都督李增枝往荆州,江阴侯吴高往陕西、河南等等。
总有朝廷看不到的地方,总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沐晟看着她,长眸微眯:“你要清楚那所谓的破落门户,正是你自己的家。”
“连报到京中去的奏报上都说,吴侯是在宁陵县暴民动乱中被无意杀害,是个意外,王爷何以认为,这件事另有隐情?”朱明月道。
朱明月不用去看,也知道他会这么想。可惜他永远都想不到,连同徐皇后在内,整个内廷都在一起给他做这场戏。
等沐晟走到跟前,朱明月上下打量了一眼,“瘦了。”
沐晟摇头,道:“你已经替河南府的官员连推脱的说辞都想好了,他们或许会看在这个的分上,饶你一条命。”
她心怀期冀地问。
“王爷想给那吴侯报仇?”
沐晟望着她良久,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才转身而去。
朱明月不用细看也知道是那个姓沐的莽夫。居然用这么下三烂的手段,当街就把她打晕!
朱明月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银票递了过去,“赏你的。”牢头谄媚地应声,像接圣旨一样将银票接过来,又一把揣在了怀里。
那老伯拿着头巾擦汗,“知府?知府他老人家早让知县给喂饱了!”
“那个彭城伯声称此事事关重大,要谪罪布政使和按察使二人,必须待朝廷派遣巡按御史重新立案调查,再做定夺。”沐晟捏着茶盏,脸上有淡淡的讽然,“本王却担心这么一走,他是继续搜证弹劾,还是息事宁人,恐怕就不好说了。”
朱明月一把将巾绢扔给他,道:“别忘了是小女在宁陵县的客栈里,给王爷留下的信息!”
想要让一个人身染瘟疫而死,需要长时间水米不粘牙,并且同疫病者同处一室。被传染之后,染瘟者会连日高烧,咽喉和舌头充血发出异常恶臭的气味;然后声嘶力竭,因强烈的咳嗽胸口剧烈疼痛。咳血,身体局部腐烂,直至死亡。甚至死了,也不能将尸首拉回到京城安葬。因为瘟疫是会传染的,必须就地火化,然后掩埋。
“那一阵子暴民闹得凶啊,可又不像村里的人,倒像是趁乱打劫的流窜匪寇。等知县老人带人过来,听说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天可怜见的,要不是那御史误打误撞来到咱们宁陵县巡查,朝廷根本不会知道河南府里遭了重灾。好人不长命啊……”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朱明月咬唇,从床榻上起来,“放了小女!”
他住在三楼南面的倒数第二间,而朱明月则是最后一间。两个随从住在二楼,靠近楼梯,这样方便有什么事能够互相照应。
永乐元年,又派监察御史、给事中这些朝廷耳目、侍从之臣,分诸直隶府、州、县及浙江等布政司抚安军民,传达朝廷与民休息之意,召命其修理城池,剿捕草寇。同时约束非奉朝廷明文者:“一夫不许擅查,一毫不许擅科,有故违者具实奏闻,以法治之。”
朱明月眼睛一闪,“真被打死了?”
一路再无话。
不知道在车里坐了多久。
等宁陵县的县令赶到,衙署内犹如暴风过境,一片狼藉。
“你收拾东西做什么?”
建文四年,当然,后来已被当今圣上改为洪武三十五年的年末,被封侯不久的吴高奉钦命出京巡查地方。那时靖难之役已经结束,皇上初登大宝,在改元时将“安民抚军”作为开朝第一要务,尤其在对建文旧党的大肆屠戮后,各地臣民惊魂未定,朝廷紧接着就出榜晓谕百姓各安生业,并相继往疆域各地派出巡察使,整肃军备,安抚民心。
“你要去哪儿?”
“国公府的小姐即将进宫,虽是出家,却封赏了公主仪典。能够随她一起进宫的人,不同样是身价百倍?故而她进宫的那一日,便是小女进宫的时候,黔宁王有能耐,不妨去阻止皇后殿下的旨意。怕只怕王爷没那个胆子!”
这姓沐的莽夫之所以会去衙牢受罪,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话,而是想去亲身感受吴高被抓起来后所受到的折磨。但是她没跟他说,就算犯人不分三六九等,吴高也不会被一直关在宁陵县的衙牢。
据闻河南府多个县城暴发蝗祸,饥民遍地,饿殍丛生,同时又引发了瘟疫。江阴侯抵达当地后,急忙组织地方官吏下乡除蝗,岂料在宁陵县遇上农民暴乱,被暴民活活打死。当地同时也有染瘟一说,病重不治身亡,无奈尸体无法拉回京师,被就地掩埋。
“被暴民杀害?”沐晟放下手中的粗瓷碗,在石桌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冷哼道:“祈之是行伍出身的军人,凭借军功一路拜将封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可能被暴民给杀了!”
有些事终究躲不得。那么多年,她始终记得张辅曾跟她说过,能两小无猜地相伴着一起度过两年时光,多么不容易。他分外珍惜。她没有回答,却在五年前一声不响地进宫,不想他就在毫无承诺的情况下等到现在。而今,她又将离开,在临走前与他见一面,不是应该的吗?
对方端着酒碗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将里面的浊酒一饮而尽。
“给你留下的人呢?”
不给他留信息,他又怎知道自己到了德安府来。
毫不客气的动静,不用看也知道推门进来的是沐晟。他一只手还擎着放满膳食的四足小方案,走进屋来,“哐当”一声把小食案重重放下,震得上面的盘盏直响。
她前脚踏出门槛,身后的屋内紧接着响起“砰”的一声巨响,不知是桌椅被他砸了,还是软榻被他用手刀砍成了两截。门外一左一右站的是面无表情的随从,闻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是习以为常,早已处变不惊。
“那江阴侯吴高,是王爷什么人?”
男子哼笑了一声,嗓音磁性却轻慢,“这恐怕由不得你。”
说完,推开门出去。
阳光随着推开的门扉透射进屋里,照亮了地面上凿刻着的花团图样,朱明月定睛一看,却是沐晟满面尘霜地站在门口。
这件事很大,甚至一度轰动朝野。
既然沐晟自己没提,她也不打算多这个嘴,毕竟此事到现在可以结束了。
朱明月从阴影里抬起头来,眼睛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洪武三十五年到永乐元年之间的短短时间内,天灾时有发生,各地水旱蝗瘟接连不断,饥荒灾害,祸事连绵。那江阴侯吴高刚好是在河南暴发蝗灾之时,来到了宁陵县巡查。
“王爷说得不无道理,但是之后朝廷又先后派遣巡按御史来宁陵调查,结果与河南府尹的说辞并无出入。”朱明月道。
“今日之事,小的烂在肚子里,绝对不敢吐露半句!”牢头竖起手指,信誓旦旦。
红豆拦也不是放也不是,咬着唇站在原地,跺了跺脚道:“小姐,要是待会儿宫里的太监来了,怎么办呢?”
沐晟将视线投向远处,脸色变得淡而肃然:“他是和本王一起习武长大的兄弟,如今枉死他乡,本王必须替他讨回公道。”
她听到这话时,整个人就没了知觉,昏倒在了他怀中。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两人一起从衙牢走出来,夕阳西坠,温暖光辉中两人的背影被照得一片橘红色。
“一旦劫错了人,成国公府又因为害怕被谪罪,或是偏袒亲女,最后索性把沈明珠当成是朱家的千金,李代桃僵,送进宫去。黔宁王就不怕作茧自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当初太祖爷废除了中书省,设置布政使司,地方的最高长官就是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务。后来燕王登基,又在各省分别设置了按察使和都指挥使。从此,布政使管民政、财政,按察使掌管司法,都指挥使则统管军务——三人分而治之,互为制衡。
他说得没错,一则是他遇险,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而绝不会搬救兵;二则是他被绊住,时日耽搁得越久,表明越有危险,那么德安府也不是久留之地。
“你再说一句,本王不介意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更卑鄙无耻。”男子侧脸过来,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她说完,连绢伞都不要了,绾裙就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等行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车辕磕磕绊绊,因速度迟缓反而颠簸得更厉害。外面响起商贩的叫卖声,还有沿街百姓穿行而过的喧闹。
“各省政事,从来都不会一人独大。河南除了一个布政使,一个按察使,还有一个都指挥使。很多人管不了也不想管的事,这位都指挥使并不一定也会袖手旁观。”
而新到任上的这位都指挥使,是在冬至时的大朝会上由皇上当场亲自委任的,与吴高的案子没有利害关系。其人又是原北平的将领,有功之臣,手握重兵。在河南有能耐同时调查布政使和按察使两位最高官员,非他莫属。而沐晟作为云南的封疆大吏,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何不去向这位新到任的都指挥使讨一个人情呢。
茶寮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义愤填膺。
打定主意就开始动身。
沐晟没做声,脸上也没有表情。
“祈之是朝廷钦差,会被关在普通的衙牢?”
“够不够?”
伙计点点头,“天不亮就出门了。”
朱明月给他包扎的手不由得一顿,须臾,叹问道:“动手?王爷想怎么动?是跑去县衙将县令暗杀,然后再去知府衙门杀了知府,再去火烧知州衙门,最后大闹河南布政使司?恐怕没等王爷迈出县衙的大门,就已经被闻讯赶到的衙差给团团包围了。”
朱明月撩开窗帘,见马车停驻在一家客栈前面,旁边还有一片低矮的土坯房,路边玩耍的孩童把石子弹蹦在地上圈画的格子里,清脆的童谣随着撞击声一声声传到车中:
朱明月几乎是即刻上楼回屋,然后把不多的随身之物全部归拢起来,铺展开缎面就开始打理包袱细软。待她收拾妥当,开门往外走,跟同时推门进屋的沐晟迎面撞在了一起。
少女悲愤地转过身,狠狠敲了一下床的楣板。却不防木刺刮到手,生疼。微乱的发丝下,一双眼睛却亮若冷星。
“拿着。”
她自认劝不动这莽夫,可他一直留在河南府,就意味着她也不能动身。当然,如果他永远都回不去,事情将会变得无比顺利。但朱明月并不觉得自己有能耐、或是地方任上的官员有这个能耐能除掉一个封疆大吏。
踏出门槛的一刻,朱明月淡淡回眸,“让他们等着。”
从小小的宁陵县到河南开封府的都指挥使衙门,往返最快至少需要四五日。按照沐晟走的路线,若她也迅速离开宁陵,转道去德安府,不消两日便能抵达。那里正处在河南和湖南的交界处。而沐晟带了一个随从,留下一个给了她。如果让留下的这个人在第二日北上去位于开封府和宁陵县之间的汝宁府,就算是有人追踪,兵分三路的走法也能把人给绕开。
那道进宫出家的旨意,恰如一场及时雨,给了他确认的机会。丢失了一个女孩,成国公府却没有大动静,不就说明他抓对了人?作为陪伴进宫的小小民女,“沈明珠”错过仪典的时辰,从此将再跟皇室无缘,想不回云南都不行了。
而那年轻的江阴侯当时会想些什么呢?身为担任巡视之职的巡按御史,从十三道监察御史中挑选,最后由皇上钦定,一路从都城走来,审理冤狱,赈济灾荒……可最终他不仅没能将河南的民情上报天庭,反而被这些沆瀣一气的官吏谋害了性命。
那喝茶的猎户说到这儿,又是一叹,“别的不说,就说前段时间来了个什么巡按御史,明明五谷不分,却非要下乡去除蝗治瘟。结果怎样?还不是被活活打死了!”
晌午最热的时辰,茶余饭后的小茶寮里,端茶倒水的小二忙得不可开交。席间是时而摇扇子、时而品茶的乡亲,还有些从田间回来的农户、要去地里给丈夫送饭的农嫂……清风过处,茶客络绎,充满着乡间的恬静和悠然。
后来那男子挨家挨户地去敲,进去后不知问些什么,再被赶出来,最后索性那些当地的农户都不给他开门,怎么敲也不应声。接连探访无果,只好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面歇脚。
按照最初的婚约,二皇子朱高煦将在九月初八迎娶内阁宰辅胡俨之女胡釉棠,荣昌伯陈贤之女陈弄玉则配给了最年轻的三皇子朱高燧;安成公主下嫁西宁侯宋晟之子宋琥,永安公主定亲于广平侯袁容,于及笄之年成亲,而安成公主择日将会前往藩邸。唯有大皇子的婚事悬而未决,众望所归的彭城伯张麟幺女张昭萏落选。
“他现在在哪儿?”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是天底下除了以暴制暴,还有王法,而唯有通过朝廷的律例审判,才能最终给枉死的吴高一个交代。
有些事情该戳破的时候,就不该遮遮掩掩。正如刚才那一瞬,她从沐晟眼睛里看到的猜疑。
朱明月冷声道:“小女再说一遍,放开!现在没工夫跟黔宁王胡搅蛮缠!”
原来只是去了乱葬岗。
朱明月在衙牢门口等着他,手里拿着银票。同时站在衙牢外的,还有一个点头哈腰、满脸讨好的衙牢牢头。
半晌,少女淡淡地开口。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所有的衙差都趴在地上痛苦呻|吟。
“引出来不是正好!谁害了祈之的命,本王就要谁的命。”
然而真正置身河南府,才知整件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河南的蝗灾不是下半年才发生,其实在年前就已经起过一次。江阴侯吴高是冬至前到的宁陵县,但朝廷得到他的奏报,却是在夏至之后。当朝廷再遣人来到宁陵县巡查,吴高已经身染瘟疫,死在当地。
很干脆的声音,没有一丝的犹豫和客气。
透过箩帐,摆在床铺外的桌案上燃着一盏灯,烛泪顺着铜梗淌在桌面上,一片油乎乎的蜡泥。那个男子背对着坐在桌案边,拿着杯子,也不知是在喝茶还是喝酒。
是啊,她绝对会跑。
朱明月闻言一惊,“走了?”
沐晟这样在心里想,明智而笃定。
送人去替死这样的话,被她说得毫无愧疚。沐晟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一个白日过后,假使本王还没有来,你是不是就要自己去云南?”
“是啊,不说别的,就说咱们村里合资才买了那几匹马,知县说要纳税。好不容易凑齐缴上去了,又说我们手上的是麻银,等换成官银,又说要收火耗。”
“独善其身是人之常情。可一个为求自保、将亲情冷漠至此的人,也让人生不出什么好感。”沐晟流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甩开她的手。
“你……”
伙计连连点头,道,“马上就给姑娘准备着。”
男子双眸灼灼,呼吸近在咫尺,一张英气逼人的俊脸上笑容冷傲。
少女道:“知府不行,还有知州呢。再不行,也还有布政使,还有朝廷。”
“独善其身,向来是人之常情。”
天井边的花藤在风中静静摇曳,阳光静好,花香轻柔,一如多年前青梅竹马的缱绻时光。
“若是王爷觉得前后查探得如此容易,当地的官员就是酒囊饭袋,根本不足为惧,就太小看地方任上的厉害了。”
那年轻的江阴侯,也是被埋在乱葬岗了吧。
随后闻声赶到的衙差又被他一手一个,砍瓜切菜一般,打得满地找牙。有两个撞在两边的红漆立柱上,“哗啦”一声连带着整片牙旗倒地。而后沐晟操起桌上的惊堂木,狠狠地往实木的案子上剁,连同桌案上的瓷碗都炸飞成碎片。
“本王不需要两全其美,本王只想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相对无言,对坐一夜。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又不是在那间简陋的客栈,也不是长安街上,或者说是不是还在都城中也不知道。
骇人的话,轻飘飘地在背后响起。
“吃完了?吃完就上楼去。”
挨家挨户地问清楚之后,把那些所谓的暴民抓起来偿命?
就柔仪殿大佛堂修建一事,皇宫内外准备得周全体面,各地进贡来的香案佛龛数不胜数,还有特地砍伐的金丝楠木和松木。原都是要运往北平作为兴建都城的用料,奉了徐皇后的旨意,部分转道运回都城用以修建裁月居。
朱明月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也知道他不愿理她的原因,不以为忤,继续问道:“是沐家的亲戚?”
朱明月挑了挑盘盏里面的瓜子,接茬道:“可怎么听说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安民抚民,与民休息,仅是上半年,就减免了地方的多项赋税。到了河南,如何就成了苛捐增税呢!”
可能他们曾对吴高百般贿赂,在吴高拒绝之后,为了隐瞒实情不得不趁着灾民暴乱将他抓起来,最后杀他灭口。这才有了巡按御史被暴民打死,又传身染瘟疫而亡的种种言论。
沐晟闻言看过来,见她身上满是黏汗,将本就轻薄的纱裙打湿,在车里还不甚明显,现在却都服帖地黏在身上,显出几分姣好的轮廓。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地就浮出一抹淡淡的戏谑,“跟着姚广孝的这几年,学得不怎么样,养得倒是挺好。”
朱明月被他身上的煞气一震,隔着染血的绢帕,不禁握住他的手,“可是王爷已经将全部的内情调查清楚,余下的事就应该交给朝廷、交给负责的官员,而不是越俎代庖,罔顾朝廷法度。到时候整个河南动起来,连黔宁王府也会受牵连。”
可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的男子道:“区区五年,就将你教得如此有恃无恐、不识好歹。没关系,本王一向擅长教训这样的人。”
思绪至此,朱明月腾地一下坐起来,却牵动了后颈上的痛处,重心不稳又跌回到被褥间。她气急败坏地扯开床幔,怒斥道:“这是什么地方?”
其实沐晟并不用在牢中待这么多天,因为将宁陵县案情的前因后果串起来,并不难查:朝廷钦定的巡按御史江阴侯吴高抵达宁陵县时,当地蝗灾之后的疫情非常严重。当时逢上正旦,河南的布政使和按察使都去了都城朝觐,大朝会上,两位封疆大吏却对皇上欺瞒了灾情。于是远在府、州、县的当地官吏就不得不将意欲上奏的吴高强行扣留,也一并扣下了他写的奏折。
朱明月使劲拍水面,溅起水珠纷飞。
“本王说过,祈之根本王是多年兄弟,决不能让他在异乡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你怕死,本王可以先将你送到凤阳,那里距离宁陵县很近,当地的都指挥使是本王以前的旧部,可以保障你的安全。”
现在这个时辰,想必城中的锣鼓已经敲起来。红毯铺地,从成国公府一直铺到西华门城楼前,香音齐鸣,佛光袅袅,由尼姑牵引着的少女,身着华服盛装,踏着红毯一步步走进宫门。从此,也注定了一生青灯古佛的寂寂岁月。然平民百姓来看,却是很风光体面的。
自从到了河南府,接连数日都停留在了宁陵县,除却将她关在客栈里的头三天,这么长的时间里,这姓沐的走门串户,在村落间往返,一直都在打听关于去年朝廷委派江阴侯吴高来河南巡查地方民情的事。
“客栈。”
朱明月看过来,“说什么?”
沐晟说的沈明琪,自然就是那个沈姓男子。
朱明月走到窗边,目送着楼下骑马离开的身影,心里不禁开始计算时间。
他要查清楚吴高的死因,已经求仁得仁。而今她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做出后悔的事,断送沐家前程。
“本王劝你还是留些力气吧,”男子无视少女的挣扎,俯下身子,视线保持与她平齐,一双黑眸含笑而厉色乍现,“起码在明天晨曦来临之前,本王都不会让你离开这间屋子。有工夫闹腾,还不如攒些体力明日启程路上用。”
“你似乎很着急回沈家。”
朱明月怔了怔,“现在还未走?”
朱明月看他一副咄咄凛然的架势,冷冷地笑道:“是不是民女,言之过早吧。黔宁王当街掳掠却是事实——破坏京城治安法纪,目无君治,实乃对皇家的大不敬!就算小女不是真正的朱家千金,也是柔仪殿钦点的女官之一,黔宁王这么做,是对皇后殿下的不尊;对殿下不尊,就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黔宁王不过是一介云南藩王,如此嚣张跋扈不怕被人弹劾?”
吱吱呀呀的车辕声,很不结实的侧壁,像是随时都能坐塌。车辕底下恐怕也没有加厚木板防震,车身随着慢行快行摇晃出不同的节奏,时间长了,晃得她想吐。
牢头即刻立正,“有人问的话,小的就说是暴毙死在牢里面了,是小的带人将人埋在了乱葬岗!”
“是你把我打昏的?”
朱明月知道他问的是那个随从,淡淡地说道:“作为诱饵去了汝宁府。在动身之前,王爷还需派人去把他找回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男子干脆利落地命令罢,抬起脚迈大步走了进去。其余两个随从在后面打点好了马车,转而去镇上置办给养。
“去哪儿?”
徐皇后为了给几位皇子选妃的事已经筹备了很久,正主多次进宫,跟其他名门闺秀一起被反复甄选,名册户籍早就在宫里压着了。冒充?当着那么多太监宫女的面,当着皇上皇后的面,想要怎么冒充?
“做什么?”
朱明月说出那一个字,沐晟已经操起一旁衙差手中的杀威棒,猛地向堂里面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砸了过去。只能“咣当”一声巨响,杀威棒和匾额一起碎成了几块,直直吓傻了前来阻拦的书吏。
胡蓝党祸,阖家发配,旁支灭族……沈家家大业大,也难抵挡一次又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余下后人能在云南苟延残喘,倚仗的是沐家,却永远是戴罪之身。之前她因为进宫的机会一直矢口否认,现在仍旧抗拒,不过是不愿意被牵连。
等到房门落锁,门外真的连回音都不再有半点,更别说谁能来跟她解释一下什么原因非要留在此处。于是朱明月瞪着紧紧阖着的门扉,后悔方才光顾着说话,桌上饭菜几乎没动。现在似乎真有些饿了。
朱明月伸手抿了一下鬓角,还有垂下来的几缕乌丝。脖颈上隆起来一块,明显是肿了,“看来黔宁王已经不光是目无法纪。”何止是目无法纪,简直是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朱明月“嗯”了一声,道:“看来是旧识。”
朱明月无数次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一次的离别,是为了往后更久的承欢膝下。可这话,在她七岁那年,就已经说了一遍。
说九月,菊有英,芙蓉冷,汉宫秋老。芰荷化为衣。橙橘登……
仅是查清楚吴高的死因不行,还必须将涉案之人一一法办。朱明月想过沐晟来河南调查是为了报仇和泄愤,但她没想到他居然会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对所有的事亲力亲为。到时候真让他用军中的方式快刀斩乱麻,弄得满城风雨无法收拾,倒不如她给他一个迂回的办法。起码不会让她也跟着被牵连进河南官场,使这趟云南之行更加复杂。
“但本王不介意将你的心带回沈家。”
如果这么当街询问就能查清楚真相,朝廷也不会每逢大事就派遣巡按御史不远千里赶到地方任上费尽周折,随便一个保长就能把事情给办了。而他这种查案方法,若非宁陵县是穷乡僻壤的小县城,当地百姓又多有怕事,眼下不仅查无可查,反而早把地方衙门的人惹上了门。
沐晟从衙牢回来的当晚,喝了很多的酒。朱明月在三楼隔窗看着,直到他踉踉跄跄地走上楼来,那股浓烈的酒气离着很远都能闻得到。
“谁都知道明日就会有宫中太监去成国公府里接人,黔宁王偏偏在这个时候把人给劫走。国公府的小姐也好,沈家女儿也罢,黔宁王这么无视朝廷威严,是对国公府的公然挑衅,还是不将皇室放在眼里?”
待朱明月睁开眼,坐在对面的男子环抱着双臂,闭目睡着了。而她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之后,也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没有任何要反抗或是逃跑的打算。
与此同时,三位皇子的婚事大抵也有了定论——
在此刻的城西府邸里,丫鬟们都在屋苑中为即将进宫的朱明月收拾东西,器皿细软都是很极致的,正小心翼翼地装箱,须臾,就见红豆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探头往屋里看了一圈,又急急地问:“小姐呢?”
“想进宫?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你说得没错。但欺瞒一时可以,能否瞒过皇上和皇后?还是成国公自以为脖子硬,担得住欺君罔上的杀头大罪。”
“小女知道王爷对小女有成见,但不妨试试这个方法。而且有王爷的两个随从在,小女想跑也跑不掉的。
“本王是要去县衙,但去之前,要先把祈之的尸骸找到。”
“因为你姓沈,必须回家。”
朱明月瞪他一眼,然后抿唇道:“小女深知王爷是不会放小女回京了。既然如此,小女为求自保,愿向王爷献一两全其美的良策,以此劝说王爷收回成命,不要以身犯险。”
“奴婢找了,也赶了,可那小厮跪在地上死活不起来,还一直说、说……”
朱明月只身一人来到德安府,住在城南一间很偏僻的客栈里。入夜时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心里七上八下,同时也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因不在掌握而惶惶的坐卧不安。
她离开京城是为了去云南、去沈家,不是跟着他在半个大明疆域上瞎转悠。而她不介意让他退而求其次,让自己去跟沈明琪会合。
一身褴褛的破衫,还有蓬乱不堪的头发,满脸是灰尘,乱发下却遮不住一双深邃慑人的黑眸。满是胡茬的下颚,使得原本年轻俊美的面庞,增添了几分沧桑的男子气。这样一路从衙牢里走出来,惹得村里面大姑娘、小媳妇争相红着脸观瞧。
从应天府到云南,经湖广之地,要取道长沙府,一路过宝庆府、贵州司,坐马车大抵需要两个月时间;倘若是驿站快马飞骑,少则也得半月。相当的漫长难熬。尤其一直在马车里面窝着,日夜兼程,不等到曲靖府,半条命恐怕都会没了。
堂堂的云南藩王,就这么被三言两语哄进了河南府宁陵县的衙牢。当然,打探消息的方法不止这一种,但朱明月想不出还有比这个更充分的理由——既能让他受罪,又让他心甘情愿。
推开偏门的门扉,那小厮还在石阶上跪着,汗珠从脸颊上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却仍梗着脖子,也不知在跟谁较劲。
只当不知。
客栈伙计笑呵呵地接过随从递来的碎银子,高声朝着店里面喊了句:“好嘞,给几位客官准备三间上房!”
朱明月被甩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等站稳了才捡起地上的桐油纸伞。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发丝,脸上的笑容早已冰冷得消失不见。
沐晟攥紧双拳,眼底的悲痛和恨意,如火苗般炽热燃烧。
房里的门扉没插上门闩,从桌案到门口的距离也不过十几步,朱明月毫不犹豫地往外走,抬起手刚刚碰到门扉,“叮”的一声,一枚冰冷的铁器瞬间擦着耳畔就飞了过去,死死地钉在门上。
只不过那两个赶车的随从没那么轻松,身上好几处刀伤,脸上也破了相。可见这次的兵行险招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朱明月后来跟沐晟去见医官时,也瞧见了他背上的箭伤,赫然是个血窟窿。难免些许后怕。毕竟并不是每一次的谋算都能恰好跟运气有缘。
沐晟盯着她手里的包袱,问道。
朱明月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之前沈明琪口口声声说受沐家庇护多年,感恩戴德,却无以为报。沐家世守云南,沈家不是在云南府,还能是应天府不成。”
“换洗的衣服。”
朱明月在瞧清楚拦路之人的同时,使劲去拽伞柄,奈何被对方紧攥着不放。
说起来,自从那日酒楼中一别,好像一直都没再看到沈明琪。
说八月,槐花黄,桂香飘,断肠始娇。白苹开,金钱夜落,丁香紫。
可能不止宁陵县的县令,或许还有知府、知州。
片刻,沐晟将手中的粗瓷茶杯“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转过身来道:“放肆!你不过是个民女,仗恃小小权限,就敢在此大言不惭!”
“管不了就不管,任由那些奸佞泛滥、祸害无辜?自古欠债还钱,欠命赔命,等他们落在本王手上,本王会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当朱明月站在宁陵县衙牢时,沐晟显然也凭借这几日在牢中对犯人们的索问,将所有内情探查清楚了。
朱明月“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筷子放下,突兀的响动,顿时惹得其他桌上的吃客纷纷瞩目。
朱明月心里顿时就沉了下去。她昨晚特地让他沉睡,就是不希望他醒来一怒之下去找宁陵知县或是河南府的任何一个官吏拼命。而她也不用整晚看着他,等睡个安稳觉后再从长计议,可他居然已经一声不响地走了。
“说!”
“是呢。眼看着时辰,宫里面来送东西的太监就要到府邸这儿了。假使碰见这一幕,怎分辨得清楚啊。”红豆搓着手,直急得满头是汗。
“所以王爷一直待在宁陵县,就是想等一个结果?”
但沐晟也可写一道奏疏,同时递给新上任的两江巡按御史,还有十三道的言官;让十三道去制衡六科,六科的京师言官才会真正将此事报给六部,最后上达天庭。
沐晟目光泛寒:“本王来此地就是为了还他一个公道。而今整件事都有了分晓,也是时候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
边陲重臣若无钦命,绝对不能擅自离开封地。之前留在应天府是因为有圣谕,出了应天府仍然在外面羁留,不是别有居心是什么!
“宁陵县穷乡僻壤的,天灾不断又逢人祸的,哪里有什么丰民田沃,乐业安居?小姑娘年纪轻轻,不懂得民间的疾苦。”
记得那时她刚来京城,年幼离家的哀伤和孤单,让她的性格变得孤僻寡言,他就总是带她去乌衣巷,在那富商云集、墨客聚会的雅地。在一片灿烂的华灯中,连朱雀桥和桃叶渡都纷纷化作了诗酒风流,化作姑娘们唇上的胭脂红。而他会给她点上一盏小橘灯,沿着河畔顺流而下,两人肩并着肩笑靥纯真的模样难以忘却。
双拳难敌四手,一旦惊动当地的官员,就算她出了河南府,也无法平安抵达云南。而且别忘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除却巡按御史,其他官吏均无权插手地方政事——沐晟的这一块云南藩王金印,根本管不了宁陵县,更别说是整个河南。
丫鬟们指了指南厢房的方向。
“够了够了!小姐菩萨心肠,体恤咱们穷苦小吏!”
既然事情出在河南,就让河南自行解决。
“好啊,如果稍后成国公府有女儿走失的消息放出来,开始派出人来大肆寻找,就证明你真的不是沈家人。本王就放了你,还会跟你一起去国公府负荆请罪。”
朱明月说罢,使劲挣开他的手,推门离开了这间寝房。
在离她不到半尺的门上,赫然钉着一把飞刀。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就算是为了做样子,她也得跑。
等客栈伙计将热水和屏风都准备好,朱明月将身上的衣裳除了,便一头扎进温热的香汤里面。其实能有什么事呢。如果是防备自己逃跑,仅凭一个随从便能轻而易举将她看牢。此地也不是穷乡僻壤,路过而已,能招什么歹人不成。
沐晟坐在案前,将手中的佩剑放在桌上。
“混账!”
就擦着她侧脸,她的几缕发丝也被刀给削掉了。
七八岁时的那棵柳树,是经年里的梦。
沐晟道:“跟祈之出京的一队人都随他征战多年,有军中校尉,有曹参军事,却在区区一场瘟疫灾情中尽数遭难,竟无一人生还。等到下一任巡按御史去调查,得到的说法居然是他们当中多数人身染疫病,为防止疫情蔓延,不得不将所有人的尸身就地掩埋。”
朱明月立刻往旁边躲了一下,拉开与他的距离,“黔宁王也说是带,不是抓,现在小女不愿意回去,不愿意认祖归宗,黔宁王还是省了这份好意吧!”
朱明月觉得所有的耐心被磨光了,抬起头直直地看他,“就算小女是沈家明珠,已经离家这么多年,回不回去能如何?而今却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如果能够进宫,在宫里博得一个身份,难道不比做一个卑下的商人的女儿要好?将心比心,黔宁王何必非要挡人出路、阻人发迹。”
朱明月惊诧地抬起头,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清楚地看到男子眼底弥漫出的决绝和无限杀意。
“不是威胁,”朱明月看着他,“小女不想拖王爷的后腿,但把性命安危交给别人?被王爷带离京城已是强人所难,而今又要以身犯险……请恕小女贪生怕死,无法相陪!”
连朝廷钦定的巡按御史都敢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尤其在吴高出事之后,三届京官陆续来往宁陵县却未查出丝毫端倪,不仅是因为无能吧。
“乱葬岗。”
直到随后的第四日,再见沐晟时,明显晒黑了一些,却无损俊丽出众的容颜。一袭简单的布衣打扮,英姿逼人,卓然不凡,日渐深刻的五官轮廓,让整个人更增加了遒劲挺拔的阳刚气概。
“小女是什么身份,与黔宁王何干?”少女咬牙。
笃定的语气,说话间,目光从她打好的包袱上一扫而过。
“吃饭。”
男子握住罗绢凉伞的伞柄,仅用很少力道,就足以让她挣脱不开。朱明月向身边看去,发现那小厮已经不见了踪影,周围更是连个行人都没有,不禁低声娇喝道:“黔宁王莫非还想当街掳劫?放开!”
他……
三伏天正是最热的时候,对于娇生惯养极少在街巷中抛头露面的少女来说,无疑有些吃不消。沈明珠却只是商贾平民家的姑娘,沐晟给了她一把伞遮在头顶,已经算是格外开恩。眼见街上行人甚少,商贩都纷纷躲在阴凉处避暑,而他则带着她在暴晒的阳光下徒步走了足足两个时辰。
“王爷到底想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那牢头眼睛里冒着光,说话间,就要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银票。朱明月将手抬高了些,“那今日的事……”
沐晟却不接,只抬眼看着她一副言不由衷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问道:“本王在想,你把唯一一个随从支出去,会不会趁机溜之大吉?现在本王全身而退,又在你走之前回来了,是不是很失望?”
她淡笑着道。
——朱明月曾听沐晟身边的一个随从这么说过。
沐晟睁开眼,望着她的神情含笑,却透着无与伦比的傲慢和冷淡,“马车太小,装两个人正好。更何况本王不带他,他自会回去。你不同。”
朱明月抬眼望了一眼,难得没抗拒好脾气地起身下来,其中一个车夫扶了她一把,竟然是个壮实干练的汉子。再看另一个也是一样。约莫都是行伍出身。
那人轻笑一声,“还用问吗?”
“真正的朱家千金眼看就要进宫,剩下的那个面临行迹败露,就要落跑?还是跑到信安伯府上去?”
这样一直到夕阳西坠,又到夜幕降临。朱明月坐在沐晟那间屋子里的东窗软榻上,始终看着窗外楼下的行人,从川流不息到后来愈发稀少,最后连摆摊的小贩都收拾回家,月亮升起来了,昏沉的夜色笼罩在了小小的宁陵县。
屋苑里的丫鬟们闻声纷纷探出头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时,朱明月已经取了一柄檀香木骨的罗绢凉伞,朝外面走去。
城西府邸离秦淮河并不算近,没有坐轿子也没乘马车,那打着罗绢凉伞的倩影,莲步匆匆。伞面遮挡住阳光,也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一只执伞的青葱玉手,杏色薄纱裙摆翩跹而动,勾勒出弱柳扶风般的一段盈盈身姿。
“黔宁王就这么自信?”
磕在桌角上的胳膊将上面的茶盏撞翻,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朱明月看着沐晟满是胡茬的脸,心里反而稳了少许;下一刻,揉了揉生疼的手肘,重复问道:“王爷一大早这是去哪儿了?”
很快朱明月也知道了,他们这一路根本不是奔着她所认为的云南府走,而是一路往北,绕过凤阳,直接来到了河南府的宁陵县。河南府与云南曲靖府相隔千里,这么走不仅没缩短行程,反而大大增加了。这么个绕行,难怪沈明琪会独自上路。
“小姐不好了,您赶紧去看看吧,”红豆往四下瞧了一下,压低声音道,“那信安伯府的那个小厮,已经在偏门那块儿跪了半天了。”
“山高皇帝远啊,朝廷就算想雨露均沾,到了地方上,难!”
沐晟!
坐在长凳上,朱明月连饮了几口清水,才缓了口气问他。
摇晃的马车,坑洼颠簸的道路,还有硌得生疼的硬木靠枕。
毫不留情面的话,少女一挥手断然拒绝。
话音落地,沐晟扣在桌案上的拳头因悲愤而爆出青筋,“砰”的一声打在那屏风架上,黄杨木的实木屏风座就这样被一拳打成两截。
还有工部尚书严震直、户部致仕尚书王纯、应天府尹薛正言等布政司巡视,令其将“何弊当革,何利当兴,速具奏来”。
当黎明的曙光渐渐驱散了夜幕的黯淡,外面的街道上响起寥落的打更声,已是隔日的晨曦。天色尚未完全亮时,朱明月终于忍不住困倦,拄着胳膊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朱明月使了全身的力气,几乎就要正中目标,却被男子利落地一闪。
其实沐晟在秘密见到彭城伯张麟后,紧接着就回到了宁陵县。因为张麟几乎是毫不推诿地将事情应承下来,先是派人将连同宁陵县县令、师爷、主簿在内十七人,全部关押死牢;同时誊写奏折上报朝廷,法办了河南府知府、知州。
顾左右而言他。
显然是毫无所获。
当门扉再次被阖上的一刻,浴桶里的少女才反应过来,刚刚一个男人连招呼都没打就推门进来了,然后又堂而皇之地离开。还给她买了几套换洗的贴身衣裳。而她分明跟他打过招呼,在沐浴之前也没忘记插门闩。
方才还寒战的一颗心,顿时被一腔怒火烧得炽烈,朱明月转过身来,红着眼眶恨声道:“黔宁王!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如此相逼!”
朱明月道:“一个人的心都不在了,强留着人有什么意思呢?”
沐晟盯着地上的某一处,顷刻,静静地道:“本王先安排你离开宁陵县。等你出了河南,再动手。”
她字字如刀,说得极狠。
而吴高作为前途似锦的有功之臣,正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却命丧他乡,无辜惨死。沐晟数日来逗留在宁陵县,日日明察暗访,不仅仅是为了祭奠和追思吧?
在沐晟出门前的一刻,朱明月忽然伸手拉住他,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淡淡的一句“万事当心”。
河南府距离应天府不算很远,气候却比湿热的江南舒适一些。有牡丹花国色天香,可惜花期尚短,已错过倾国倾城的月份。于是朱明月终日待在客栈的房里,闲来看书,日日香汤,不用去外面抛头露面,也不用车马劳顿、饱受颠沛,尚算是被拘禁中的一份弥补。
沐晟将她拽回到床榻边,用一只手扣着她的肩膀,硬是将她按坐在上面。
于是一向不管闲事的人,没法再置身事外。她当机立断地把沐晟拉到了宁陵县府衙。
“黔宁王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小女前脚刚出门,连要去何处、见谁都一清二楚。那又怎样?小女只是去跟信安伯告个别。因为小女马上就要跟着一道去宫里了。”少女抿唇似笑非笑地道。
终究是回来了。
车帘掀开,朱明月就着沐晟的手坐进去,居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伞面冷不防地被掀开,露出伞下的丽雪容颜,尖尖下颚,一双乌漆似的黑眸,眼角泪痣颤巍巍。瞬间已是惊为天人。然而面前抓着她伞柄的男子,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惊艳之色,反而满含倨傲,薄唇抿着,带着拒人千里的凛寒。
力道不重,朱明月挣了挣,没挣开,索性改用另一只手打伞:“不过就是个门庭落败的商贾之户,怕是连昔日亲族都没有了来往,王爷这么紧张做什么?”
此刻两人心里都很明白,真有心带她走的话,他早就将她抓回云南了,不管她愿不愿意。一直以来她表现出的种种自信和坚持,让他无法确定她的身份;他又不能去跟成国公当面对质,如果姚广孝曾经将沈明珠托付过去,当面对质就等于是撕破脸,一个是煊赫京官,一个是封疆大吏,黔宁王府没必要因此与成国公府为敌。
沐晟眯起长眸,“什么意思?”
娶亲、下嫁,筹备得如火如荼。
朱明月道:“之前看黔宁王挺为他着想的,怎么现在又不带着他?”
心里想的话尚未说出口,就听他微微笑道:“好,本王可以把你的人放回去。”
明日启程?
姚广孝让她来云南追查沈家后人,似乎也有调查沐家的意思。但那只是她的猜测。朝廷真有心动黔宁王府,也绝不会如此贸然。
沐晟扶着石桌的手攥了攥,没做声。
朱明月叹了口气,“吴侯的尸身该是早已被火化了,骨灰撒在乱葬岗,不可能找到的。”
其实朱明月很想问,他已经为了研制和改良火器在京城中奉旨逗留数月之久,再在河南府耽搁,不担心云南任上长期无人主事发生变动吗?而这里毕竟不是云南,有权限巡查地方的只有朝廷钦定的巡按御史,其他官员均不能插手府、州、县政务;他在离开都城之后不即刻返回藩邸,反而在地方随意经停,已经有悖朝廷法纪。
朱明月扬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毫不掩饰眼里的轻嘲:“树倒猢狲散。各谋出路,各凭本事,总好过被无辜牵连。王爷这人也真是奇怪,在小女否认的时候,非一口咬死了身份;而今小女缄口默认,反倒是不相信了——”她眯起眼,唇瓣一点淡淡笑意,“如果是这样,现在把小女放了还来得及。”
“放心吧,过几日小女会去赎王爷的。”
顺着城北的土道一直走,所见到的多是简陋的茅草屋,看得居民们出生活贫困。宁陵县又是个小县城,城中百姓多以农耕为生计,相对闭塞,瞧见衣着朴素却面容姣好的一男一女,纷纷露出好奇地打量目光。
吴高是北平生人,甲子年最年轻的武进士,后担任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佥事,随燕王靖难立下赫赫战功,被破格封为江阴侯,可谓少年得志。
好半晌,对面靠在软枕上的男子才懒懒地开口,“还在路上。”
一顶忤逆的帽子扣下来,若换成一般官员早被威吓慑住。可惜沐晟并不是寻常人。
烈日在男子的周身镀着一层薄薄的金色,仿佛也慑于他凛寒的气势,不敢在他的雪裳上沾染分毫。以至于她已浑身潮汗,他却连大气都不喘。
红豆的眼圈泛红,“信安伯府的小厮说,还在秦淮河畔那棵柳树下等呢。这几日公子爷见不到小姐的回信,就一直按照邀约上面写的地方等,等着小姐。”
两人的动作都很快,朱明月冷不防门外来人,一个趔趄就被撞了回来。
朱明月的爹爹暂代刑部之职,户部尚书郁新来府中喝酒时曾提到过一些事,后来又辗转到了她的耳朵里。
当然这些话她不会跟他说。
却不知这个时节的云南,是何光景。
朱明月起身下地,给他倒了杯茶。
沐晟却没有理她,说完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就算是不得已出此下策,万一错了呢?堂堂的官家闺秀被劫持,彻夜未归,不但进不了宫,名节闺誉何在?这姓沐的莽夫全然未将此放在心上,她又何必跟他客气。
“你……谁给你这样的权力?”朱明月愤然地怒视他。
朱明月垂下眼帘,“找几个侍卫赶走他。”
“王爷,小女与您根本不是一路,一处乘车、一处坐卧已是于理不合。而今王爷有事在身,何苦多带一个累赘?”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
其实她是想跟他说,河南的这位都指挥使,正是朝中数一数二的肱骨之臣、彭城伯张麟;而他的嫡长女张昭菡是大皇子朱高炽的正妃,是皇亲国戚。眼下立储在即,地方官员应该少跟这样的重臣来往才对。可她忽然想到自己不能这么跟他说,也没什么必要。
然后就见那模样俊美的男子逢门必敲,跟他一起的年轻少女则在外面等着。
“王爷这是非要插手?”
对面已经沉默许久的男子,保持着扶案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在她以为他入定石化的时候,对方才淡淡地开口:“我要查清真相。”
旁边倒茶的小二“呸”了一声,道:“什么朝廷,狗屁朝廷!听说皇上新纳了位贵妃。知县说是我们河南府的人,是我们的光彩,还让我们上税纳贡给新贵妃孝敬呢!”
朱明月自认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然而有什么方法比深入虎穴更能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呢?同时也顺便让他尽情发泄一下失去手足之痛。
朱明月看着一地的碎木,又看了看他流血的手,淡声道:“如果王爷是在想,现在就去府衙亮出藩王大印,怕是不仅不能治宁陵县令的罪,反而会将河南更高的官员给引出来。”
包袱里是一个锦盒,里面装着文书簿册,藩王印章,还有几卷火铳的改良图纸,都是他的随身物件。一路上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朱明月敢怒不敢言地抱在怀里,路过楼梯转角,跟后面的伙计道:“房里有热水吗?”
就连成国公府里的佛事都跟着喜庆起来。
沐晟不为所动,反而握得更紧。
“不可能。”
“这么着急作甚?想要逃跑,还是要私奔?”
朱明月几乎是立即收拾行李,并安排门外守她的随从也趁夜离开。
“几位客官是想住店,还是打尖儿?”
这话让朱明月感到很高兴,连日来的烦闷也顿时消减不少。
绕过夫子庙的东南街穿过藤桥,从身边经过的行人愈发稀少了。就在朱明月走下石板桥的一刻,手里的伞柄蓦然被迎面撞来的人一把攥住了。
……
朱明月觉得他不可一世的态度很讨人嫌,又不能开口驳斥,话不投机,索性就不再开口,侧身靠在车窗旁边的帘幔上假寐。
朱明月下楼叫了客栈的伙计,要嘱咐一下早膳的事,就听伙计道:“那位爷早早就起了,出门前让小的带话,说是让小姐好生在房间里面待着,等他回来。”
朱明月怔了一下,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逡巡,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把将包袱挡在身前,愤恨地说道:“别欺人太甚!”
朱明月抬眸看他。
也没有来得及跟爹爹告别。